1/12/2008

敘事的破碎

狗死了。

前幾天在網上看寵物善終的資料,實在不成,覺得這事我做不來,打電話問L有沒有好介紹。忘了是怎麼說到,他說要做好心理準備、要接受。我不說話,他接連喂了幾聲,我才問,怎麼做好心理準備呢,我不明白。他說人人不同,多半是有個道別的儀式。

週五回家時它已經很糟了,大小便裡都有血。半夜母親起床,我同意明天帶它去打針。到了現場,我還是可以拿主意、上網找資料、打電話約時間。母親怕我怪她,不敢違逆,但沒停過插咀。約四點半到診所,三點半母親落街,我坐在地上向它說話,只說了幾次對不起,什麼都說不出來。它不耐煩,咬我,食指整個腫起來,傷口很深但不流血。我還是忍不住罵了它一句。到最後,我和狗的關係還是這樣差。L很早之前在facebook send message給我,叫我節哀,說要把骨灰帶回家,如果它和我的感情好,它會跟著我三年左右,要常常和它聊天。我說如果是這樣,它一定不會跟著我的。如果我有天覺得它在和我說話,那一定是我自己在騙自己。大概這才是,所謂萬念俱灰。

我抱著它到診所去。它非常瘦,輕輕的一把骨頭,心臟跳動微弱。母親不停在旁安慰,誇獎它叻、安慰它去天國很舒服。它頭向母親,我只看到它的後頸上的毛。伏著的背影,那是最可以投射乖巧可愛想像的角度:不看到它的正臉和眼睛,就不知道那些神經質和焦燥。上的士後我沒說過一句話——十六年來我沒有為狗在結構上改變過我的生活習慣,沒有學習應該學到的技能,這條結構性出錯的路上任何一點都是錯誤的,而為何在當下這一點停頓,我實在無法理解,腦子轉不過來。坐在診所裡等,抱它進房,等到醫生進來,從這一個個關節,知道如何是決定了但仍然後悔而後悔又並無意義,明白何以面對命定還是會呼喚把這苦杯挪開。

它沒有任何反抗,幾乎是沒有反應地讓醫生剃毛和打針。由於血壓很低,幾次才能肯定已將麻醉藥打進它血管。眼睛一直沒有閉起來,這原也是自然現象,況且它的眼球比較大。我們替它抹身。母親像隻貓般鳴咽,我仍然一聲不響。它身體慢慢變冷,我不接受,還是抱著它上車,去善終中心火化。它變得更輕,合乎情理,不合情理,地更輕了。更柔軟、更易於折疊,然而那種脆弱更固執了——因為你知它己不能反抗。面對這樣脆弱的骨頭,不應該乘人之危迫它聽你說話的。

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

何必要借用里爾克呢,生死的問題不可辯駁同時非常混淆。所有人都是對的,但面對生死之隔,對又如何錯又如何。乜都好啦。當別人把它抱入火爐裡,它那麼馴良,我還是無法接受。寵物善終的惡劣新聞我都看了,那些謹慎有禮都絕對可以是裝出來的,再仔細監察的部分裡可以有作假成份,門一關隨時可以把幾隻動物一起燒,而我只是自顧流淚一語不發,是因為想來歸根究底,其實最大的問題並不是人的欺騙。我突然想坐在火壚旁陪伴整個火化過程而不獲允許,但最大的問題並不是能不能坐在火爐旁。

送他去一個不毛的高地野餐
引聚一堆火,燒起薄薄的大悲咒
我試著告訴他、取悅他
「那並不是最壞的,」「回歸大寂
大滅,」無掛礙故
無有恐怖

他馴良而且聽話
他病了太久,像破舊的傘
勉強撐著
滴著水
「生命無非是苦。」
我說謊。我24歲。
他應該比我懂,但是,
比呼吸更微弱,彷彿
我聽見他說
「我懂,可是我怕。」
(夏宇〈野餐〉)

死亡是一場巨大的欺騙。欺騙的前提是它是巨大到人人可以肉眼辨見肉身體驗的真實。所以欺騙也無所謂。這就是萬念俱灰。

14 comments:

Justin said...

保重。

Anonymous said...

安息。節哀。

said...

節哀。

Anonymous said...

要來的,就要接受。學會放手,我明白的。

Anonymous said...

小樺,

上星期在家附近看到一隻伸著手凍僵在路上的灰色長毛貓,不知是否遭遺棄的。

好多年前,有一次我在滿街老外和香蕉買醉賣風情的街上,看到一頭貓給汽車輾過,還未斷氣,一身是血,躺在馬路上,必死但未死...... 我抱著牠坐在路旁,只想在牠離去以前,還有溫暖還有人抱著...... 這樣子抱著牠,呼吸愈弱,最後掙扎似的猛伸著手脚,那眼神明明是盲的,然後,漸漸,牠離開了。我像孩子扭計買玩具的放聲嚎哭起來,在那條老外和香蕉會經過的街上,週未半夜。
朋友跟我說,不要把自己的事混淆一起。
香蕉跟我說,oh poor dear。
老外跟我說,but she is free now。
都對,都不對。
雖然不知道你和狗的感情,想跟你說這件事。哀,並且也堅强。

Anonymous said...

當我居然可以抱著一隻鬆獅的屍體奔跑三條街後,我終於體會到何謂靈魂的重量;是的,靈魂有重量,那重量,早壓在我們的心頭。

Anonymous said...

而我們:旁觀者,無論在哪里,總是
轉向物體的世界,而從不外望。
它充滿我們。我們弄好它。它碎裂。
我們再弄好它,然後我們自己碎裂。
誰這樣轉動我們,以至
無論我們做什麼,總是處於
某個人要離開的姿勢?就像在那
最遠的山巔,他最後一次俯視
他整個的山谷,然後轉身、駐足、徘徊——,
我們也是這樣,生活在這裏,又永遠在離開。

──杜伊諾哀歌

Anonymous said...

抱歉這麼遲才知道消息。希望你的狗在彩虹橋快樂,也希望你安好。

Anonymous said...

是你寫過的那一塊三明治麼
如此 一個涼薄的名字
捧在手心 如是 一份厚重的重量
不如 親手把牠好好埋葬

Anonymous said...

今晚聽你做節目,希望你的聲音還可以。狗雖不在,還有很多人在你身旁。

Anonymous said...

理解並接受
然後承受著思念帶來的苦
我覺得是最好的結果

小樺,節哀。

阿莫 said...

我明白(和知道)你的感受。
9年前我的阿藍也是一針後就安息了,火化了。一直都很懷念牠,看你這篇後,超難過的。
你保重呀。

Anonymous said...

力撐

保重

在此聲援

怒火眼睛 said...

我的狗也老了. 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