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2008

自我三題

1.
21歲時,我就在聽這種歌。


睡到失眠
彭羚(《一枝花》)
作詞:林夕 作曲:梁翹柏 編曲:四方果

平靜得不需要有耳朵
緩慢得聽見汗從左轉右走過
甜蜜得不感覺到何謂飢餓
柔順得可以在誰的髮上仰臥

*拿捏著夢中一片浮雲
放在掌心輕吻
只恐一笑便拿不穩
開心也太小心
快樂也樂得僥倖 *

#為何做夢也意識到想一覺睡過千年
再會時有個印証留在我臉
為何做夢也記起很想一覺睡到失眠
渴望能清醒之中給快樂加冕 #

華麗得不忍合上眼睛
良善得相信石頭可以被感應
明亮得開始熱愛餘下生命
純淨得可以在人間世外暢泳
Repeat * #

現在我已經幸福到不用再入睡了,而一起聽這些歌的女孩,都已結婚去。我確實記得那些願望,平靜、緩慢、甜蜜、柔順、華麗、良善、明亮、純淨,我有時懷疑,我就是那些當下幸福的女子少年的夜裡做過而醒來就忘掉了的無數惡夢,作為惡夢我活下來並且在她們身邊一直微笑看著她們,畏懼、厭惡、親切,引起現實感和延續感的混亂。

2.

你有沒有發現過一個相反的自我?就是看起來徹底不同,但心底覺得自己與對方是同一人。而且不是與你熟到不行的朋友。以此意義,我與熊一豆終於相認了,適時她的msn nick name是「Y-尋找周公」,我的是「自己發電-陳丹青陳丹青陳丹青陳丹青!」;她的MSN相是一張模糊晃動的大頭照,向左;我的是一張清晰高反差的陳丹青焦躁大頭,向右。那種怪異的相同,熊一豆形容為「像一件衣服,你我反轉來穿」。

常常有人(多半是女孩)跟我說「我和你很不同」的時候,我都想插口補充:不,我覺得我和你很像。有時我甚至記得我是在哪個路口與這樣的女孩分手的。

3.

文匯報逢週五有創作版,刊出了我的散文(好像不知是上週還是再上一週),那個專欄叫「異人異己」,名字是我改的,熟悉我的朋友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編輯非常有心,希望他們能找到更多新人投稿。

大口魚和我的泡沫

大口魚剛進大學時,我已是老不死的畢業生。在學生報會室骯髒的沙發上認識她,那深藍色的布沙發到處都是灰黑的痕跡,睡一晚小腿要被咬得血痕斑斑。我盤膝坐著右手攤張,一副侃侃而談的樣子,這就是老不死,或稱老鬼。那時談些什麼呢,許多理念和原則,以想像的方式表述,「理想的校園是怎樣的」之類,混沌而有著距離的,然而是從口中說出的平易近人。一般是老鬼主持大局,而九牛二虎也難撬開新生們的咀;那年卻情況異常,不少新生雄辯滔滔,竟還好講理想,沒有平時見到的年青人那種逆來順受的晦氣。大口魚樣子極像卡通片裡的魚,口部呈略誇張的筒狀,有某種女性的氣質(誰要想到吹氣娃娃真是大煞風景)。她說話期期艾艾,很多想法未找到表達的字句,只是形狀模糊錯誤的泡泡,雄辯者對於她來說過於強大了——卻真在消化別人的論點,,艱難地希望回應,吞吐著泡沫,我幾乎看到無數未成形的字句如符咒漂浮圍繞她身邊,抑壓和引發的能量張力。那時我不知道,她還有更強大的牽引力。

再見已從學生報退任的大口魚時,她和樓下學生會的幹事戀上了——我們學生報的自認滿腹經綸,瞧不起學生會的行動派,都笑她是出嫁「和番」。那已是2004年初,中大推行英語化政策,很多同學深深感到那是中文大學教學理想淪喪的重大關頭,於是辦了一次座談會,想引發更多討論、讓大家關心。講者有陳健民、梁文道、蔡寶瓊、陸德泉,內容豐盛,從多種向度去證實了我們的直覺擔憂,「國際化不等於英語化」的理念愈發清晰如明礬。末了大口魚發言,說她們一直在做,從天亮到天黑,但還是很艱難,希望大家幫忙——嗚咽起來。她說話已流暢得多,但還是有某種內在的艱難。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對面的梁文道詫異地望著我。我輕輕捶著桌子,道,會有人幫忙的,你不要擔心。

不知多少人會有這種經驗:某個其實並不真的親密的人,卻可以突然一把揪住你的神經,令你倏地體會到切膚之痛,如遇神力,超越軀殼之隔。中四那年考試,坐我前面的同學突然胃痛,我之前和她煲電話粥,知道她緊張考試——我其實是不緊張考試的,但她舉手告訴老師自己胃痛要喝點水,我就在後面不能自制地流淚,僅僅是突然體會到人所受的痛苦——而不應如此。

我辭了代課的工作,回中大跟進反英語化運動。我、大口魚及她的番邦王子,每天開會打電話寫文章出聲明搞出版回應意見做訪問,我是嚴厲的監工,經常迫著小情侶通宵工作,清晨到泳池旁的學生餐廳吃點簡陋點心,才沉沉睡去。晨光令人目眩,而我們有病態的精力,他媽的豁去了那勁頭,我的膚色甚至明亮起來。下午大家還未完全清醒,大口魚和番邦王子會表演二人相擁以腳拍掌,超噁心的,大家暴起去揍他倆,然後清醒工作。

英語化事件維持近一個月,頗有回響,到校長劉遵義會見同學的時候,電視台來拍,師生校友陳情逾三小時。天完全黑下來了,劉校長還是播放錄音般說著不負責任的話,是一位國內同學忍不住冷冷發言:如果不想聽我們的話,乾脆不要見好了,何必扮民主?漆黑的迅猛的夜,大口魚氣急敗壞地拿著麥克風,又哭著憤怒地抗議,我也在黑暗裡無聲流淚。沒有別的辦法。

那時我就明白,本是光明的理念,但現在只有黑暗可以容納。帶著奇異的鼓動力,大口魚畢業後到內地搞工人組織,她比我更貼近光明與黑暗的危險辯證。她並不知道存在「她一哭我就哭」這樣神秘的事。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