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2008

我也開心飲過酒

已經忘了是何時開始,我又翻來覆去地聽〈人來人往〉,在不開燈的房間,一根一根地抽煙,從整個工作意識型態和生活機器裡剝落下來,覺得處於另一時空,所有之前接下來逐漸到期堆積如山的工作,都顯得陌生不可理解。若因果鏈斷裂就是死亡,那麼讓我以飄浮的狀態接近它。

肝不好,又對酒精敏感,素不喝酒。第一次喝酒喝到嘔吐,就是喪煲〈人來人往〉之後,因為什麼而醉酒痛哭我當然還記得,但因為已經再無影響,那就等於是忘記了。那時我住科大,宿舍書架頂端放著大學時留下來的十數個舊酒瓶,其中有一個黑色的「松竹梅」瓶子,是我之前那日和謝在宿舍外的草坡上喝光剩下的。我當時望著那瓶子拼命回想,和謝喝酒多麼愉快,反覆默唸「我也開心飲過酒」,以抵抗我當時在自己房間裡面對的束手無策回天乏力。當時我的困境、醉酒以及〈人來人往〉,徹底地是與謝不相干的,我自己在心裡把那場景編派給她了,好事全入佢數,整個科大的記憶,我都是這樣處理的——簡單來說,就是因果錯配。

體質本不適合喝酒,酒精幾乎是不能留在我身體裡的,啤酒就算喝半杯也必立竿見影地引致胃痛,後來更發展到喝酒便失眠的地步。開始隨身攜酒是日本回來之後,日本居酒屋裡我聽說喝酒就是讓一切在平日狀態被認為是負面的行為顛倒成正面;既在日本試過這種幸福狀態,回來就常常帶一瓶vsop到處去,與人相見,在陌生房子的沙發上安然入睡。於是我從夢漂流到夢,恍恍惚惚,在清晨時突然覺得有巨大的悲傷氣息傳來,把我浸透。我為什麼會在這麼悲傷的空間裡?我無法回答。兜兜轉轉在地獄門前回頭,原來我手裡的,不過還是那一句「開心飲過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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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來人往〉 陳奕迅 詞:林夕 曲/編:陳輝陽
朋友已走 剛升職的你 舉杯到凌晨還未夠 
用盡心機拉我手
纏在我頸背後 說你男友有事忙是藉口 
說到終於飲醉酒

情侶會走 剛失戀的你 哭乾眼淚前來自首 
寂寞因此牽我手
除下了他手信後 我已得到你沒有 
但你我至少往後 成為了密友

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 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感激車站裡尚有月台 能讓我們滿足到落淚
擁不擁有也會記住誰 快不快樂留在身體裡
愛若能夠永不失去 何以你今天竟想找尋伴侶

誰也會走 剛相戀的你 先知我們原來未夠 
借故鬆開我的手
藏在貼紙相背後 我這苦心開過沒有 
但試過散心旅遊 如何答沒有

閉起雙眼我最掛念誰 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感激車站裡尚有月台 曾讓我們滿足到落淚
擁不擁有也會記住誰 快不快樂有天總過去
愛若為了永不失去 誰勉強娛樂過誰
愛若難以放進手裡 何不將這雙手放進心裡

時間會走 剛失戀的我 開始與旁人攜著手 
但甚麼可以擁有
纏在那頸背後 最美麗長髮未留在我手
我也開心飲過酒

(舊文:〈庸俗.sentimenatal.不可穿越〉、〈穿越穿越!這次的主題是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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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歌裡尋找自己的故事。而〈人來人往〉之不可穿越性或許就在於,它一開始,就不是你的故事。否定的否定就包攬了世界的全部。這是一首關於「不能擁有」的歌;而你不能放棄一些不屬於你的東西。

它像一道詛咒般印在人生每道小小落差的縐摺裡。慣以購買去告訴自己還有選擇權利的都巿人,發現心裡和眼前的落差,一身虛妄無力。而跟循水鬼邏輯,填充物再尋找填充物,橫越城巿的工作人群之心思全都落在別處,猛烈的缺陷感構成城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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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他者與他處 (節錄自〈全部真實〉,《字花.假》)

黑暗的K房裡,朋友們牽手問好、親吻臉頰。他們希望「一次過穿越所有不可穿越的流行曲」。

人人都有頹廢、軟弱的深淵:喪煲某歌,什麼都做不來,現代化的機器運作停頓,身體各部分出現痛楚反應,曲詞音樂逾越語境而引發創傷性的大規模回溯檢閱。「她抱著我,我感到生命的創傷都湧過來又被推開去。我竟然懷疑我跑了老遠來,費了這麼大的勁,供養了另一段生命,可能都不過是為了這些永遠不會被滿足的、黑暗的安慰。」(游靜:〈我無法想起你的臉〉)

「穿越」令人想起橫向水平的方向,像穿過一條長廊或隧道:但它其實更像直線的上下運動:你掉進一個井裡,冰涼的水令你身體沉重,你仰望井口透入的一束光線,而那卻只是,你無法擺脫的過去。

據網上結果所見,最難穿越的是陳奕迅的〈人來人往〉。〈人來人往〉其實是一個有特定背景的故事,為它傷感的人,並不一定有一模一樣的經歷。流行曲服務大眾,但絕非為特定的個別聽眾而寫,然而情歌的幻覺還是讓我們以為,那是自己的故事;歌詞以更具表達力的方式說出了那些話,於是我們情願重複歌詞。

穿越不是藝術的昇華,因為藝術追求獨特。黑暗裡的人都敏銳而纖細,都已經想盡了辦法擺脫。而這樣的人,最容易沉溺,因為我們都傾向以為自己的苦難是獨特的。是以要集體、聲嘶力竭地,唱熱播流行曲。

我們故意走調,唱得像叫口號:「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所有的身體同時微微一震,像中了一道輕微的暗箭。這是陷阱,指示聽者去定義出掛念與身邊之間的裂縫,其結果必然是失落。它指示聽者從當下的處境割裂,指示缺席,而缺席暗示在場。穿越失敗了,誰也不必說明。

然後我看到那些已經離開的人們都來了,以幽靈的形式。他們沉默地坐在被他們離棄的人身邊。K房變得太狹小。而黑暗中我的朋友們呢,也有別人在唱這首歌的時候,想念著他們吧。他們也會以幽靈的形式,沉默地坐到別人身邊吧。靈魂來往飄昇,K房裡其實空蕩蕩。熟悉的身軀空洞,陌生的幽靈沉默,我一個人唱歌。誰勉強娛樂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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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找到解藥,就是古巨基的天才與白痴。這個白痴為了陪你活一次沒智商得個痴時常被騙極容易,口語流利爛到最爛,像一桶金黃滾油把什麼辛酸都炸成香酥笑口棗。連結的版本還有吳佩慈的配音,真係好好笑架,尤其係最尾「我好想你喲!」的哭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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