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2012

桃姐:重尋香港核心價值


(《桃姐》最後的票房是多少呢?台灣這邊是四億(與《那些年》一樣)。香港好像是逾二千萬,內地是逾三億。這個票房有什麼意義?就是不用看內地巿場的意思。《桃姐》投資千二萬,香港收回成本倒賺一倍,台灣已大賺,雖然內地收益還是最高,但已不具致命的牽制力。想到要拿了威尼斯才能這樣,香港的電影人的路也太難走了;反過來說,若不是自由執著堅守本位,也拿不到威尼斯。在這樣的弔詭交煎裡熱淚盈眶。

其文章是三月寫的,今日貼上來先賀《桃姐》大勝。實當日很累,文字沒有細心經營,亦無暇進入細節,心裡暗暗覺得要補寫一篇「《桃姐》裡的衣食住行」才舒心。但人在異鄉,所為有限。此文刊於星島日報「名筆論語」欄,是我從2006年寫該欄以來最後一篇。)




載譽而回的《桃姐》終於上畫,可見將還會囊括更多獎項,許鞍華上承《天水圍的日與夜》那種恬淡尊嚴,節制而溫柔的筆觸,到達了香港電影的一個新高峰 如果《歲月神偷》上次可以成功要求保留永利街,那麼按比例,《桃姐》應該可以成功爭取全民退休保障才對。

全世界都面對人口老化的問題;當政府不再視社會福利為必要的責任,而是視之為一項「社會投資」,那麼老人自然會遭遺棄,因為他們絕大多數已不能為社會帶來大量收入。從社會福利的角度看,關於老人的故事往往極其苦情,《桃姐》裡拍攝的私家安老院,往往被不少社福同人口中的人間煉獄。而難得《桃姐》是催人淚下之餘,全院又洋溢笑聲。鏡頭細膩剪接俐落,兩小時的《桃姐》蘊藉無窮,恰如那一首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由神情古怪的梁天突兀誦出,妙到令人落淚之餘,佩服「真是何處想來!」


老者與舊物的尊嚴

《桃姐》每個場景和細節我都看得目不轉睛。片中Roger的家,深褐皮沙發、通花白沙發布和窗簾,小鋼琴,都是舊物,連電視都是舊式的大型顯像管電視。然而一塵不染氣度優雅,打掃的細心加上舊物本身極佳的品質,片中顯露出不卑不亢的舊物美學。桃姐是典型不捨得扔東西的老人家,明明是用瓦煲煮飯,電飯煲都還留著放在頂櫃。那關鍵的核心態度便是,好的東西何須更換,側面反駁當今所有電器都功能多樣但兩年必壞的器物文化。桃姐回家與Roger細細收拾東西,打開舊式雕花細巧的樟木櫳,翻出包好的陳年舊照,輕輕一句說這是很好的樟木櫳所以很乾爽,點出舊物不需外表浮誇有上千功能,只須物料上佳,自然可以忠誠地擔任職務許多年,守護人的記憶與生活。一如桃姐是可一不可再的五代家傭,整個家庭透過她來維繫傳承。
像這種低調美學,如今是常被貶抑,就如Roger那身風褸加格子襯衣,會被誤以為是修冷氣或的士司機。其實在桃姐細心打理下,Roger又如此挑剔,他穿的怎會是不好的東西?只是社會的眼光和氣氛變了。但透過電影低調但一眼關七的鏡頭與敘事,連舊日中產屋邨美孚,都得回尊嚴。桃姐與Roger攜手漫步,淡金的陽光映落美孚屋邨平台石凳,深綠紙皮石面溫柔含蓄——像在說,我們如此很好,就讓我們一直這樣可以嗎?香港近年的集體回憶與保育思潮,《桃姐》不正面剖析卻盡得訣竅。保育不是富貴議題,拆開不過是衣食住行四樣,借Roger與桃姐的故事,我們重得在貴族化浮誇化的城巿氣氛中,深思何謂質素與原則的堅持。

香港核心價值

以前有人說過,以前外國人最讚賞香港人什麼:外國人在半島一拈起煙,旁邊馬上有侍應點火,反應快、時間準,貼心到出乎想像。這或者也叫「僕人道德」,尼采也許不會激賞;但回頭看看當今社會,我倒明白了。

看看桃姐,走一天買幾袋菜回家,只是煮三樣菜服侍一個人,其專注、花功夫,說是千錘百煉的繞指柔,亦不為過。香港以前,即使街巿小鋪、販夫走卒,亦多這種用心之人,不少老茶餐廳,十多塊的一杯奶茶,是師傅眠乾睡濕清晨起床弄來。如今,都靠門面了,東西貴了,老鋪還被迫走了。所謂核心價值,在我們眼前消失。

正如《天水圍的日與夜》中的貴姐,桃姐也是許鞍華以女性寫香港核心價值的爍爍之筆。桃姐勤勞誠懇,忠誠儉樸,自力更生,凡事親力親為。奉主至忠,但其執拗處,連威嚴的Roger之母都拗她不過;她本身的要求亦高,女主人煮來的燕窩,若是腥的也必直說。若說政府也是巿民的僕人,還看我們的官員首長,收好處、北面折腰、搖尾求榮,統統不如一個識字不多的桃姐。此即所謂核心的淪喪。

是香港人要求高嗎?桃姐會說,這只是基本。而我們之所以這麼沮喪,是因為我們見識過桃姐那樣的水平,不甘心今日的墮落破敗。

溫柔

最近看《老年之書》,作者搜集宗教經典、文學名作、哲人名言等大量材料,組織了關於「老」的全面思考,助我們面對老年。像英國的文人凱薩琳.雷恩,便以「冬天的伊甸園」作為「老」的意象:

「未知的已知的大容顏
你在我的全部日子看顧著我
比愛人的臉更可愛,
比已說出的文字更有智慧,
像我們生存與活動的地球一樣單純。」

這是老年人的目光,其態度接近中國人的「知天命」,而充涵包容與徹悟。

《桃姐》便有這種大度眼光,像桃姐不計較堅叔借錢是尋歡,「佢食得落咪俾佢食囉,食得幾耐丫」。桃姐的目光引領出寬恕與懂得的世界。桃姐身體好轉、變壞,全無重大事故,情景恬淡而節奏輕巧,淡淡幾筆交代,反而顯出時間的不可逆轉。電影最難的部分是Roger放手任桃姐過世,甚至當晚上大陸工作,交代醫生如果捱不過便直送殮房。在一部溫情電影裡,如此舉措要不顯得絕情荒謬虛偽,更進一步令觀眾產生體諒之心,實在不容易,各方面的配合都是爐火純青。

《桃姐》不怨不爭,對於「時移世易」無一句怨言。裡面也沒有用「年輕一代」去反襯桃姐的難能可貴,反是讓人慨嘆是桃姐太好了,好到不可能的地步。都說香港文化的蓬勃是不可能複製的奇蹟,一如桃姐已隨東流去,真人真事無法複製,但偉大的電影卻讓我們在不可能中看到可能性,並期許,我們,香港,還有更好的可能,因為我們看見過不可能的事物。這種自我期許,願亦是香港的核心價值。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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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yee said...

很好的影評,一套用心的電影從來像給我們上了一堂課。

kityee said...

很好的影評,一套用心的電影從來像給我們上了一堂課。

Chinelojlxc said...

很好的影評,一套用心的電影從來像給我們上了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