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2013

梁秉鈞的鰂魚涌



我對鰂魚涌而言總是過客,沒有機會住在那裡,通常都是急速的經過,地鐵站裡走出來,忙忙的要趕去哪裡,巴士小巴載動,一切浮光掠影。這也許亦是許多香港人的經驗:自己的城巿,自己的足跡經過,卻總是沒有好好的看清楚,也不記得它的來時路。

鰂魚涌也像一個轉折站,它總是灰色的,北角的人煙漸漸的淡了,英皇道上老街小鋪還不大變,一種基層日常的風貌顏色。鰂魚涌總是寧謐。住宅顏色傾向灰白,紙石格子、石質配襯路邊坦露的山崖。道上還有許多早期的工業商廈,它們沒有後期消費社會建起的豪奢炫目,還是保持著一種工作時的拘謹小心,沒有一種霸佔統領的姿態,只是日常的壓抑,現在相對而言就顯得誠實。它後面是海,以及高架天橋,它說話很少。

鰂魚涌是壓抑的,因而有著現代城巿的隱隱憂鬱。有時因為公事,公事又連結著其後的聚會私談;有時是因為喪事,到香港殯儀館追悼死者,游過生死的界線。我懷疑鰂魚涌能保持比較多的原貌,也是因為香港殯儀館及其周邊的一圈,保持著一種灰色的憂傷:在生死之際,以儀式的制約去表達的,某種對不變之物的凝視。

記得有一次坐電車,看著窗外的事物緩緩流動,我只覺一切那麼熟悉,彷彿與它一直有親——心裡有個聲音清楚地說,這就是,梁秉鈞的鰂魚涌了。

梁秉鈞也叫也斯,這位對香港而言是defining的作家,今年一月五日過世了。2012年梁秉鈞是香港書展的年度作家,全年都有許多關於他的消息;他的逝世也引來了許多的媒體報導,在面書上看,文藝青年哀鴻遍野,不斷share他的作品,有人哀傷到要問,明天如何繼續面對無知無覺的城巿。我卻想,梁秉鈞的作品,正是一直都在教我們,如何面對無知無覺的城巿,而又不陷於粗糙憤怒,以清醒的方式憂鬱。

一九七四年,梁秉鈞寫了〈中午在鰂魚涌〉,不過是一個打工仔,中午放飯或心情不佳,出去走走,沿途所見。那些景物可以助他排遣,但大多數是與他的內心毫無關係的,景物自身不停變動,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它們不揭示任何超越的意義,甚至沒有獨特性。而城巿的主體便是在無知無覺的世界中,嘗試調整自身。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有時那只是情緒
有時走過路上
細看一個磨剪刀的老人
有時只是雙腳擺動
像一把生銬的剪刀
下雨的日子淋一段路
有時希望遇見一把傘
有時只是
繼續淋下去
煙突冒煙
嬰兒啼哭
路邊的紙屑隨雨水沖下溝渠
總有修了太久的路
荒置的地盆
有時生銬的鐵枝間有昆蟲爬行
有時水潭裏有雲
走過雜貨店買一枝畫圖筆
顏料鋪裏永遠有一千罐不同的顏色
密封或者等待打開

詩人亦不傾向尋求虛構的安慰。他只是在萬物的日常映照中,再度審視自身的限制與反覆,自身的變幻與不變。相對於世界賦予我們的種種職能,絕大部分人都是,不稱職的石頭。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梁秉鈞〈中午在鰂魚涌〉,1974年


〈中午在鰂魚涌〉收錄於梁秉鈞1978年的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是香港最重要的詩集之一。裡面有許多因地方而寫的詩,雖然沒有觸及什麼文化地標、民族性、重要時事,卻有著一種獨特的感性,它對於香港文化而言有關鍵性的影響。香港這個城巿,沒有很浪漫的山水讓人詠嘆,登上山峰,也許亦仍然看得到巍峨的大廈,像要對你高舉什麼。生活節奏,你不認同的價值,你不得不背負的一切……這一切本不值得歌詠,但梁秉鈞卻開啟了這種審視平民生活的寫作方式,為一切短暫、不稱職、難以名狀的事物,作歌。讓它們從無色的生活中,被看見,成為終生凝視的對象。

讓我感覺到「這就是梁秉鈞的鰂魚涌」的那次,是在一次悼念的途上。死者不是我熟悉的親朋,卻又覺得與之有不可免去的關係——那便是香港文學的重要學者,黃繼持先生的喪禮。那時人年輕,對死亡還是很陌生,幾乎是只能像對新識的朋友那樣微笑,連流淚都覺得僭越,不輪到我。隔閡。自身如同白紙般讓陌生的風景穿過身體,充滿善意但仍然無法越過的距離。梁秉鈞《雷聲與蟬鳴》裡的城巿詩,便是有著這種冬日陰天般的清冷隔閡。

西西寫:「但牟宗三先生畢竟在土瓜灣居住了那麼多年/土瓜灣也有了值得居住的理由」。亦如此,梁秉釣寫過的鰂魚涌,不會因此而改變,但我們卻因此而改變了。「在殯儀館的對面/花檔的人們在剪花」,無疑,那是悼念的花。而又偏偏是人們的日常。不知為何我們愛這無知無覺的城巿。因為我們在它裡面,因為它在我們裡面。而這樣一種複雜的、亘永的視角,對我們而言彷彿是作為香港人的唯一實證,便是由梁秉鈞開啟。


(刊號外專欄after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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