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2/2014

私人/公共:文學的方式



——評《此刻——柯慈與保羅.奧斯特書信集》

書信本是私人溝通,然而著名的作家永遠要有這樣一種心理準備:他們寫下的一字一句,都有可能被公諸於世。換言之,作家書信裡有種私人的自由,也有一種考慮自己身影在公眾眼中反射效果的計算。在這種半私人與半公共的界域中,對話又要如何開展?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此刻——柯慈與保羅.奧斯特書信集》,紀錄了兩位大作家在008714日至2011829日的書信,理所當然是文學讀者會感興趣的書籍——當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一種窺探欲望,想看看著名小說家在其精心經營的文本世界以外,其實是個怎樣的人;同時又想看看文字技巧深湛的作者,以文字去表達親密的溝通欲望——比起小說世界,書信彷彿有著更為確鑿的溫度。

當野性遇上文明

二位作家在2008年前看來未有深交,柯慈首先啟動了這段友誼;保羅.奧斯特的回應熱烈,他的回信往往較長。以籠統印象而言,生於南非、書寫野蠻而獲得諾貝爾獎的柯慈,筆端較為熱情野性,他在首封信就已巧妙地以「友誼」為主題,聲稱自己為思考友誼而讀了不少書,其實意思就是「我想要和你成為朋友」。而保羅.奧斯特是美國作家,現時居於紐約這個世界重要文化城巿,他明顯是一個非常城巿化、深受文明教養規訓的人——初期的書信裡他常常花很多篇幅介紹自己的作品與活動,以此來讓柯慈認識自己,那種談論方式好像已經預計這些書信將會被其它人讀到,同時非常謹慎地補充自己不是自戀。柯慈對事件總是率性地發表意見,也比較幽默無拘:例如嘲諷南非某大學新圖書館的開幕誌慶文章中,竟然沒有出現「書」這個字,「這些新一代的圖書館管理階層看不起書本,認為那是過時之物,夢想的是一座無紙的圖書館」,並有「去掉書本,用書本的影像來代替。去掉死人,用他們的照片來代替」的類比。而保羅.奧斯特則考慮較為周延,反應也會比較轉折,比如在回應柯慈對於食物的理論分析時說:「我覺得你的論點全都言之成理,所以不打算爭論。不過,還有一些有關食物的課題值得我們探討,包括:食物的社會功能;食物的儀式性格;『餐』這個概念本身。」比諸柯慈的興趣四散,保羅.奧斯特好像永遠在研究和學習。

彷彿,他們一個來自廣闊的原野,習慣不受拘束;另一個則來自密集的文明城巿,習慣與陌生人交接。作家們是受到與自己相反的事物吸引,尋找自己的補充面嗎?一如我們。

談論本身的趣味

閱讀作家書信,其實也是同時看作家們如何談論事物,吸收他們的觀點,以及談論方法。作家們談論自己的生存,談論球賽(竟然已是一種罪惡的快感!),談論戰爭(以巴問題),談論全球經濟狀況,談論政治與革命,談論文學主題,談論書本會否消失,互相問好,提及晚餐的食物與城巿的商鋪。他們有時見解精闢不與人同,但面對戰爭或全球經濟崩潰時也會像我們這樣無力,這是因為他們始終是書寫的人,具有敏感的反應與分析的眼光,但並無政經專家那樣具有提供高瞻遠矚視野的責任,更重要的或者是他們的親身經歷(最為有趣的是一封寄失了的信,柯慈在裡面描述他入境美國的經歷,抨擊了美國嚴苛惡劣的出入境制度)。他們談論時附以精準的描述,也會與抽象的高層次主題掛鉤。

一種文學的生活方式,或許才是綿長的書信來往中,最為重要的共同語境,不必點出的主題。筆者近來致力於建立香港文學生活館,就是意在提供一個空間,讓一種文學的生活方式,在教學講習、沙龍分享中慢慢傳遞,感染大眾。文學的信念是,最私人的事情,亦可包含最公共的主題與元素。——事實上,在電郵與手機統治的世界裡,兩位作家用書信溝通,這已經好像是非常特別的事情。柯慈和保羅.奧斯特,最後有沒有被手機文化改變自己的溝通方式?這或者也是個有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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