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2015

記憶流動,城巿之愛——電車是必要的存在





前政府規劃師薛國強一人組成的智仕顧問公司,日前向城規會建議申請取消中環至金鐘電車路軌,並稱電車浪費時間,支持保留電車的人是「抱殘守缺」,指懷舊阻礙發展,如果懷念,可以把電車放進博物館。言論馬上在網上引起公憤,不少人指責薛氏。

發展至上觀已經過時

薛氏的言論代表了過往香港一度佔領主流的發展至上思維,這種思維在過去十年已經逐漸被拋棄。保育思潮在保衛天星及皇后碼頭運動以後,大幅滲入民間,配合專業界別,政府思維也有所轉變,乃至現在在商業行為中,「集體回憶」、重視生活細節也佔據重要的地位。時勢變化,仍抱著舊日的價值觀去否定新時勢,才是抱殘守缺。

而最重要的是,電車不是博物館裡靜態的觀賞物,電車還活在巿民的生活裡,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它不止是回憶,而仍然是一種活生生的日常經驗,並且被許多人重視。網絡上強烈的反應,可作證明。要將一種巿民重視的日常經驗,從生活中拔走,實是一種狂妄自大的姿態。

薛氏是前政府的規劃師,可想而知過去政府的發展思維是多麼粗暴。離開了政府還要指指點點、激怒巿民,或該到博物館去面壁思過。

電車文學記憶

筆者曾為中央圖書館的香港文學節「文學行腳.電車之旅」中擔任伴遊導讀工作,後來也在水煮魚文化製作辦的電車讀書會中做過導賞主持,在翻閱與電車相關的文學作品資料時,對於電車有了更深的體會。

文學作品比較著重感官描寫,原來相較於其它密封型的交通工具,電車是一種感官感受更為豐富的交通體驗。就聽覺而言,電車有叮叮聲,軋在路軌上的噹噹聲;它有比較詩意的搖晃感,沒有冷氣,但涼風可自窗外吹拂而來,皮膚的感觸比密閉的冷氣車廂更為溫柔。它的木質窗框、座位,都有一種優雅低調的陳舊感,比新簇簇的車廂更有味道,好像歷史的層次那麼容易就出現在我們身邊。電車有路軌、上有電線連接,它是一種很多牽繫的交通工具,是故在文學作品中特別與回憶有關。而電車的緩慢,讓乘客更能夠好好看清城巿的景觀,這是再快的地下鐵路都不能取代的(況且地鐵現在也太多故障了),此所以遊客們這麼喜歡電車,也是這麼多作家喜歡乘搭可以看到城巿景觀的交通工具之原因。電車的緩慢,給城巿以多樣的節奏層次,也是我們生活中僅餘的一點選擇之一。這些都是動態的記憶,已110週年的電車,與巿民日常生活緊扣,許多細節一說就明瞭。

有許多文學作品都有電車的印記,這裡只選特別突出及筆者喜愛的幾套講講。李碧華的小說《胭脂扣》已成香港文學雅俗共賞的經典之一:舊日石塘咀幽魂妓女如花,上陽間尋找與她一同殉情的十二少,坐在電車上遊西環線,大驚失色於城巿的變化,指點今日的城巿外貌,說當年就是大紅的妓寨花樓;是在電車上,敘事者陳振邦發現如花是鬼,驚覺於歷史的債項突然壓向他這個歷史科不合格的香港主體之上,代表昔日的電車上,他無處可逃。若小說的場景換成地鐵或巴士,感覺完全不一樣。

也斯寫於七十年代末的〈寒夜.電車廠〉寫寒夜黃昏電車徐徐入廠的景象,強調其青冷蒼白,光影緩緩流動,街燈月影相照,本來應是古詩裡的畫境,但置換在城巿,而且是電車這樣機械感明顯的場景,卻有一種現代城巿的孤獨感。自然中的孤獨感,往往是出於人與環境的相應、人被自然感染;城巿中的孤獨感,是出於環境與人的不相應,當主體有情緒而城巿依舊以自己的規律向前,這種隔絕造就了孤獨感。也斯以現代城巿的感觸寫電車,雖非乘客卻以旁觀者的角度觀照電車及電車廠,這些都是被傳統古典美學視為毫無美感的事物,也斯卻寫出一種獨特的情感,〈寒夜.電車廠〉可稱香港現代主義的上乘作品。

記憶是活的

另一篇筆者自己很喜歡的,是俞風的〈那時候的電車〉。這篇作品結構獨特,二千餘字一段到底,將電車的記憶與成長所見的變遷剪接連結,揉合成一種憂鬱的敘事語調。讀者在長段的敘述中,驚覺變化之跳躍,敘事者已經長大,而城巿已經改變,「那時候」的電車,不知究竟是何時,像儲著儲著的電車票子不知哪一天突然不再被使用,這種成長的憂鬱,是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

而無論如何與記憶相關,電車都是流動的;由此可申明回憶的重要性質,就是記憶本身是變化的,與當下相關的記憶,才更為銘心刻骨、難以或忘。

老實說,香港電車公司自從易手於法國公司後,其實頗為積極推動電車文化,不久前的電車110週年,香港國際詩歌節,就在電車上做過國際詩歌誦會。電車上亦首現詩句陳列,大受讚賞。電車廠變身電影放映場,做展覽出書,人家實驗的東西還多呢。將記憶活化,與生活扣連,城巿也變得多姿,就是活生生的博物館。趕客的前規劃師,少說兩句,幫忙保持空氣清新吧。

(刊星島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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