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2017

認識沼澤





朋友說,他是沼澤,你不要靠近。

沼澤是長年累月的積滯,表面上看不出來。沼澤表面上可能是陽光的,健談的,樂於助人的,充滿技術性的可愛的。就像沼澤表面多有落葉覆蓋,才會有人不慎踩中而深陷其中。有時我已經不想告訴別人,他是沼澤,因為別人也許不會相信。

常見的沼澤特徵在於,他們自命低調,有著沼澤深褐的色相,自詡不喜居於亮光底下,閃避鎂光燈;然而一旦有別人顯得比他們亮眼,燈光匯集在他旁邊那人身上,沼澤就渾身不適,從身體深處開始扭曲,臉色不豫。沼澤需要極大的尊重,但同時又絕對需要聲稱自己不需要被特別對待。一旦有人當真、隨隨便便,沒有給予沼澤足夠的重視,沼澤就會露出沼澤的本相,一齣難以落幕的劇本就此開始。

沼澤喜歡拷問別人,直率的人會被沼澤套得人生和盤托出,但沼澤本身什麼秘密都不提供。沼澤無法直接談論自己,因為他們內心有深不見底的深淵,那裡面是長久的傷害與扭曲,已經無法追溯,連沼澤自己都不能面對。

沼澤會恨。一旦被沼澤的污泥捲沒,絕對無法脫身,只能任由污泥纏繞褲管或者一直沒過身體。而沼澤之所以為沼澤,乃由於沼澤的恨意,並不由理性支配,只要沼澤把你放置在某個可恨的位置,無論你做什麼,沼澤的泥濘都會自行捲動,以他的敘事沒過、覆蓋你的一切。你曾經傷害沼澤、你沒有傷害沼澤、你曾經對沼澤好——都無關重要。沼澤已經將你放置在那個位置,劇本已經開始。

目前我的功課就是,去理解,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改變沼澤對你的看法或行動。只有沼澤自己可以改變自己。我是所謂努力積極的人,有時以為「這麼小的事不值得搞成這樣」,以為彌縫修補、直接對話,可以改變沼澤。其實是個很大的誤會——以為什麼都可以由自己一力修補。人到中年的功課,就是接受有些事情是自己無能為力的。對沼澤,只能等待。

也許有時我也很想變成沼澤。用一套敘事,為自己所受的傷害或者僅僅小小不快,都找到一個外在對象來負責,把他解釋為我一切痛苦的來源。這樣真的舒服、簡單、輕鬆。不過遇到問題,我的方式還是向內反省自己的責任、向外尋求溝通解決的可能,這樣看來,我還是和沼澤南轅北轍的。也祝福,我見過的沼澤們,他們的人生會過得輕鬆一點。

(刊《ming's》)

2/19/2017

漂流教師,「你的名字」




在大專院校中兼職教書已逾十年,現在被定義為可以教不懂文學的人讀文學——多是教非中文系本科、high doploma、副學士之類。這種課學生本身的動力不高、基礎也可能差,基本上很靠導師的魅力,上課其實要有表演的心理質素。—我想我確實有這種能力,但就是太過消耗。

要傳遞知識是我的信念,但事不如人願。教「小說電影改編」,想學生同時有兩方面的分析能力,但也許學生只是想和你玩,修課只代表樂意見到你。有次放break,幾個少男少女玩結他玩到不願停,嚷著「不如唔好上堂夾band啦」,我當下拍桌子叱責,唬得他們倒退。後來想想,咦這好像貓兒把捉到的小鼠當作禮物啣到主人跟前,反而嚇死主人的悲劇——其實不是適切的禮物,但都是愛呀。

學生當然求貼士,我以前給貼士很節制,如今終於明白貼士也是一種和學生的溝通方法。有貼題目的動力即起碼有讀書動力——同學願意關心考試成績,作為老師已經覺得皇恩浩蕩。課前我給了兩條邏輯推理之貼士,有同學以推理破解之,並以正規數學的規率計算方式,逐一羅列出所有可能之配搭,做了滿一張a4紙公開給同學。我第一次遇上這樣正規而隆重的方式,很大驚喜。其它老師會問,與其用這麼多時間去貼題目,何不老老實實去讀書看戲——但我實在喜歡邏輯推理,以及聰明的人,竟開心了兩天。

這個時代表達的方式千奇百怪。據說有學生特意不交功課而肥佬以令老師記得自己的。可能貼題目都是一種表達。這一班同學生於亂世,我常和他們談政治與絕望。而好遲好遲,他們才真正進入師生結構,了解到這種關係裡的一般表達方式,就是學生顯示記得老師說過的話,老師顯示記住學生每個人的性格和樣子——這一切若真的記住了,學生一定會進步,因為教育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教書很累,因為要愛好多人。

而我又只是,漂流教師,並且很忙,每天要進入數個不同場景認識千百人,心靈已經彈性化到成為廢物,愛人的能量只剩一點點。新海誠《你的名字》裡面,最動人的其實是達成目標後,記憶不可制止地失去。親愛的同學,下次在街上遇見,你會不會覺得我好面善,好似在哪裡見過?到時我如果問你的名字,請原諒我失去記憶了哦。

(刊《m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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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2017

The Sound of Silence 寂靜之聲




大概是小學時期,第一次聽到《The Sound of Silence》這首歌便認定為自己最喜歡的歌,也許因為我是個晚睡的孩子。一種利刀般的力量,從頭顱開始把我和眼前的世界割開,從此我開始看到別樣景觀,沉默和沉默的聲音,世界和世界的反面。一邊把世人稱作傻子,一邊叫他們牽起自己的手,知識份子矛盾的熱情。

《畢業生》裡的泳池底自困自是永恒意象,但這首歌再在我身上烙下鈐印,是因為港產片《激戰》。48歲的拳手賤輝執意再上擂台賭命,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需要人明白自己嗎?」然後他帶著封閉式耳機操拳練體能,Ania Dąbrowska的柔媚歌聲像可以把人吸到頹廢沉淪的井底不見天日,但同時主體面對著極其嚴酷的現實——對抗命運,需要徹底的封閉。這個電影版本在女性化的同時,一邊將原曲的語境由文人氣質變成官能體力風——YOUTUBE上有個留言說「有小巴司機一直重播這歌」,確實寂靜之聲深植在任何人種的心底。後來為這版本寫了首詩。我知這歌不會再離開我了。

2014年的雨傘運動,有條橫額赫然寫著「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想來是有人想把《激戰》的精神注入運動。我只感有低沉溫厚的連結欲望迎面湧來,非常具體,我幾乎可以看到那面容和目光——也許就像俯視水底那自己的屍首。

 (刊《聯合文學》「歌詞學」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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